精彩回顾丨诗词的美学迷宫:炼字(续)——唐宋诗词粤语讲座第五十一讲
发布时间:2022-12-29 16:57:06

字句须炼,岂止诗文。炼字是诗词写作的基本功,也是文章之相、心灵之声。20221119日,广图广州人文馆“唐宋诗词粤语讲座” 第五十一讲在广东广播电视台粤听APP上线,主讲嘉宾石牛老师继续以“炼字”为中心,与读者一起探索为什么要炼字,怎么炼字,以及炼字应该以什么为标准、炼到什么程度等问题。(以下内容根据主讲嘉宾课件整理,仅代表其个人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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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讲中,我们探讨了炼字的关窍:

1、虚实——涵蕴的有无和大小

2、关系——对典故和本事的锤炼

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情况,一是要不要用典故。本讲,我们继续这个话题后面的部分。

二是如何处理本事。作诗经常会牵涉到某些事实,“以某事为本”,我们称之为“本事”。有些时候本事是没有必要的,例如我前面提及的“寒雨不知春梦细,时时窗外打梨花”一首,究竟是因何事而缘起,是赠人还是拟古,根本不重要,在诗中也不必交代。上文举例的苏轼“惆怅东栏一株雪”亦同理。现在很有些学习诗词两三年的朋友,由于笔下初步有了表现力,就恨不得把所有前因后果都塞进诗里,这是很不好的习惯。这点绝对不能纵容,因为久而久之就会把自己的文字格调变得非常琐碎,甚至卑下猥琐。

有些时候是需要写明本事的,例如我前面举例的赠何老师的歌行体,由于大篇幅描写了书法,所以诗中如不作本事说明的话,起篇会显得突兀,试将前两句删去再读,便知其中差异。当然,突兀也不是不可以,逆笔硬起也是一种手法,这个不在今天这节课的讨论范围之内。

总的来说,首先要明确的问题是:诗文中要不要涉及本事。要和不要,实际是你想表达的中心内容跟本事的关系有没有那么密切?若读者不了解本事,会不会影响阅读?或者把本事放在题目中行不行?这是个很综合性的考量,并且还得看篇幅。以我上面的歌行体为例,由于篇幅无限,我便从书法扯到人生感悟再扯到动荡的世界局势,反正篇幅有的是,只要每个部分的笔墨够扎实,怎么扯都没问题。但是如果改成律绝,哪怕是篇幅最长的七律,我压根都不用想,直接把前面一半全砍掉,别说本事,就连书法我都不必提了。

我们知道,本事和典故的相同之处是:都有丰富的意蕴世界。不同之处是:典故是默认读者能看懂的。即使是僻典,你也可以摆个姿态,谁看不懂说明他文化程度低。而本事则不能这样,你至少得写清楚明白。比方说有人写“早堵帮婆迟,火车愁月底”,都不知道他写的什么意思,一问,才知有所本事,是“早上堵车又忙着帮老婆做早饭给儿子吃,结果上班迟到了,月底的全勤奖没了,不够钱给儿子买小火车玩具,愁死了啊”的意思。这么复杂周折的意思,硬塞在两个五字句里头,结果文同天书,他自己过几年看回去都不知当年写了些什么。像这种情况,本应大幅删减本事,若本事与主旨关系不深,可舍去;不舍,则删去细节;若硬要全部保留,则不妨写成长篇叙事诗。

实际上,大多数的本事都不必放在正文中,而可以放在题目里。只有与意蕴表现密切关联的本事才应该留在文中,并且对于这种刚需的本事,还应给予适当的篇幅,使之意义清晰可读,还要一定程度上考虑趣味性和生动性。

对典故和本事的锤炼,其实已经超出传统意义上炼字的范畴,但是其中原理是一致的,所以放在一起说。讲到底,典故和本事都映射着一个独立的意蕴世界,而锤炼的目标就是努力使诗中各个意蕴可以互相配合,产生美感。

3、实字之间的配合

三就是普通的实字之间的配合,这也是传统炼字的主要范畴。

实字之间的配合是一个纵深很大的问题,各类情况多而复杂,无法穷举。大致来说可以分成几个概念,一是关系词的锤炼,这部分通常被称为“点睛之笔”,如“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一般人可能写成“红杏枝头春意满”,这样就很平泛,不如“闹”字深刻。多数时候我们炼字是把字炼深刻,所谓“不可移易”。但并非深刻就好,如孟浩然的“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的“就”字,就是力求平易清淡。有时会用实字代替关系词,如上文多次提到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有时则用虚字参入此位,这种情况杜甫较多,如“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的“自”“空”二字,本质上这两字被强行灌注了情绪,由此产生了意蕴,已经脱离了虚字的范畴。

多数时候我们关注的就是诗中这一两个关键的字,以为这就是炼字功夫的全部,其实不然。诗句中几乎每一个字都可以锤炼,例如“红杏枝头春意闹”,丹杏、仙杏、园杏都可以,枝摇、一桠、枝繁等等也行,甚至春意改成春气、春雨、春景……总之修改方案无限多,这点后面慢慢聊。

炼关系字,炼实字,最后还有虚字。一般来说,我们认为修改虚字的作用不大,有时会影响语气或者音调,但多数情况下不改变整体气象,例如上文所提到的例子,我写给何老师的歌行体,“不如壮夫学彫虫”,初稿是“争如”。其实两者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改后避了“项刘争汉楚”的重字(虽然严格来说也不重),更重要的是“不”比“争”更粗暴直接,符合我在文中这个地方所需要的“即引而不发又肌肉虬突”的审美需求。包括3-6句的“如、似、同、并”四字,其实互换着用也可以,我安排这四个字的时候更多考虑的只是朗诵的口感。但并不是说虚字毋须锤炼,该炼还是得炼,尽力使诗作妥帖,这是诗人的自我素养。

修改关系词的效果往往是显著的,前面已经说过了。大概因为实字的意蕴虽然丰富,但往往也因此而丧失了弹性空间,从实字中玩出花样并不容易,而关系词倒是属于半虚实,可以腾挪的空间较多,容易出新意。

对实字的掌控,个人认为王维算是地表最强。他的很多诗作,美起来不露痕迹,这里就不一一举例了,相信熟悉诗词的朋友都不会陌生。究其原因,王维炼字的功夫很多时候没放在虚字或者关系词上,而是专注于实字,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直、圆二字质朴无文,谈不上锤炼,换了其他句子例如“山门深径直,月影古潭圆”,也就这样子了。直、圆二字既不深刻,亦无深意,也谈不上如孟诗“就”字的迂回清淡。然而王诗这两句就是让人不能忘怀,其妙在于实字的锤炼,实则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8字改了任何一字,都是美感的全面崩坏。譬如“大漠”改“朔漠”“长河”改“长江”或者“江河”,虽然意义毫无区别,美感却立刻崩盘。很多人分析这两句诗,认为重点在于直、圆二字,谬之大矣。这两句之妙,首先在于意蕴的选取,沙漠、狼烟、黄河、落日,这四者拼起来,就是自然风光的顶流。然后所遣之字词又恰如其分地将这四个意蕴以最合适的角度表现出来,所以这八个字锤炼才是根本。假设我们改掉直、圆二字,譬如“大漠孤烟白,长河落日红”“大漠孤烟起,长河落日寒”气势亦不多减,可知此二句重点是在每句的前面四字。

炼字炼到实字中去,特点就是往往有效果但不扎眼,会是一种不着痕迹的美。难度固然是极高,但是收获也是极大。

三、一些炼字的心得体会

由此我大概可以理出一条思路,算是我炼字方面的技术习惯,拿出来仅供大家参考。毕竟路子千万条,并无最佳成法。

首先是要把形象做好,一句诗肯定有形象的,没有形象的诗句是极端情况,不必执拗之。正如上文提及的王维诗句,只要形象选好,就等于建房子打稳了地基,才算具备了造出好房子的可能。

形象大致是典事、景物两大类(诗中牵涉到人的,不入典事即入景物),其中典事厚而易隔,景物自然可亲但要慎防流滑。两者之间如何酌取,既看作者自身的审美追求、精神格调,也根据实际的诗文需要出发,其中并无一定的优劣。

正如以前的课堂中提及到的,一句诗采用多少个形象,这是疏密的问题,也是节奏的问题,这里不再复述。

形象之间要不要有关系词,要不要有虚字,这是个值得考量的问题。如用关系词,会显得生动流畅;更以虚字,则突显腾转之功;反之只以形象拼接,可能很丰满,也可能很臃肿。

其次,当形象确定下来,才是炼字的功夫。首先炼的是实字,实字也有主从之别。如“荒城临古渡,落叶满秋山”,用“渡”还是“岸”,并无原则性问题,但是审美情趣就是云泥之别。因为岸是纯静态的,而渡就有了隐约的运动意味,仿佛从这个字里读出千百年来这里帆影过尽的唏嘘韵味。所以“古渡”二字,自然以渡为重。“古”则次之,古渡、故渡、野渡虽然有所差别,但只是较佳和绝佳的区别。

这里我也可以分享一个自己的例子,日前写了首小诗:“霞来阔水秋风大,雁过孤岩海日斜。掷帽抛壶呼太白,湖山似酒不须赊。”其中孤岩一处亦可写成孤山、孤峰、孤岏等等,同样也可以改成奇峰、巑岏、巉岩之类,意思都差不多,放在诗中也都可以。如何酌取?首先确定峰、岩、山、岏等等一堆字之中哪个更适合表现这个形象——重点不是实景如何,而是合不合胸中之境。在我的审美判定中,觉得山太白、峰太露、岏太迂,最终选定了岩,然后再考虑什么岩。

当然,上述是一种纯理性的写作思路,实际写作时候往往是直觉的、有感而发的、直接抒发出来的。但是回过头去炼字的时候,如果觉得诗中某处不合适,就应该有主从之别,先考虑主要的字,再考虑修饰的字。

实字的锤炼还包括字的易位,譬如“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也可以写成“城荒临古渡,日落满秋山”,最典型的自然是老杜的流氓一拗“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一般来说,我们都知道汉语不是一种太注重字符次序的语言,我们在朋圈友经常见看有的人发一段序错次乱的字,大家粗略一看,都能读懂其中的意思(没错儿,上面那句就是次序错乱的),不仔细看甚至没发现字符顺序是错乱的——我们的大脑针对汉语有一种奇特的“自动组装”功能,无怪乎科学家测算之后发现中国人大脑皮层用于处理语言的中枢特别大,果然是脑袋如肌肉、越用越强壮,一笑——所以调换词序其实大多数时候只是拗法之一,是为“无中生拗”,往往是为了让诗气变得奇崛拗峭(反之也可以变奇崛为平顺)。

实字解决了,再考虑关系词。关系词的锤炼是很容易走火入魔的,是人炼字都求深、刻,可是在深、刻的道路上很容易过犹不及。例如前文举例的“春风又碧江南岸”,就是炼过了头。我上个月写的一首小诗,《夜读稼轩词》:“彫虫半老类蜩鸠,一读辛词双泪流。只有秋风无岁月,年年吹雁过瓜洲。”其中“类”字原本是“似”字,后来觉得似字太浅,改类字更切实;后面的过字则反之,曾考虑“度”字,觉得太刻实,还是用回“过”字更佳。

实际上实字的锤炼也会有过火的可能,但是通常不大会出现,因为现在大部分学习者的词汇量还支撑不起过火这种情况。倒是关系词,本来词库就不大,接触得多,稔熟于心,所以炼关系词总是较为容易,就很容易出现炼字过度的情况,学者慎戒之。这里我可以提供一个简单的经验:每隔一段时间回过头看看自己的诗。冷却之后再看,往往大有不同。

虚字的锤炼则多数时候不必刻意苛求,但求平顺妥帖即可,除非需要用虚字拗折文气。

最后,无论实字、虚字、关系词,都不能看着一字炼一字,对每一个字的锤炼都会影响其他字的表达,进而影响整首诗的审美效果。以前例“年年吹雁过瓜洲”:为何“过”字一处要炼平易而非深刻呢?为什么不能像王安石那样把过字炼成实字呢?因为我这里全句重点是感叹是“秋风不老”,重点画面是“秋风吹雁”,假若过字处也用了一个深刻的字,又强化一个“雁X瓜州”的画面,不免互相争色,反为不美。

此外更多的时候要照顾字与字之间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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